时间:2017-02-10编辑:梓岚
他是个没有转正的快递员(所以还没来得及上保险),他每月挣三千元,他最后的话是“好累”。他死在马路边上。
他死于心源性猝死,也可能是脑血管疾病。他没有做过体检。他三十九岁,留下老婆,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。关键是,他是非工作时间死亡。
如果他是个CEO,或者知识分子,媒体可能会说这是“英年早逝”。但他只是个快递员。
如果没有“双十一”,这个快递员可能不会死,因为快递公司不会多招人,作为服装厂工人的他,也不会想到要利用淡季时光去多打一份工。也许他会坐在家里,抱怨生活的不景气,抱怨并不累,不至于倒在马路边上。可他的确赶上了“双十一”,家家户户都在秒杀趸货,电商的销售额达到1200多亿,多少人对快递员翘首以盼。
这个世界是一个很现代化的世界了,用手机电脑点一点,世界各地的土特产都能买到,不用出门,不用大包小包往家拎,几乎所有的焦虑都可以交给快递员去承担,自己只需要焦虑地等待快递员就行。一个现代化的、庞大的商业产业,建立在快递员的肩扛手提上。
可这个世界又不是给快递员设计的。比如他们骑的小三轮车,走机动车道和非机动车道都不合适,甚至界定它是什么车都很难,一些城市严格限控。这导致快递员们在工作之外还要承担一份压力。再比如,快递送到了,屋子里却没人,打不通电话,前台或者物业,都不愿意代收。这东西只能先背回去,白费力气不说,还影响业绩。
我曾经遇到过一个非常暴躁的快递员,在单元门口不停地按门铃。我几乎是飞奔着去按开锁键,但那天很不巧,不灵了,怎么按也打不开。我只好开家门,再去开单元门。门打开了,快递员一脸怒火地对我说:“你直接来开门不就完了?”意思是嫌我耽误了他的时间。我想,他可能是刚被别人说了,到我这来个痛点转移。
他把东西塞在我怀里转身走了,剩下我一个人在那里郁闷半天。心说我怎么花钱还落不是了?后来想想也就罢了,都是劳动人民,劳动人民冲劳动人民发泄一下,不是很正常么?这辈子没少被劳动人民数落,超市收银员、出租车司机、修脚师傅以及医院的大夫,什么什么的。应该习惯了。
我比较晚才学会了网购,之后就频繁地和快递员打交道,快递员给我留下了许多有意思的印象片段。
有一次,快递员递给我东西后却没有走,而是问我:“你有绳子之类的东西,能给我一个么?”
原来,他刚才给楼上一家搬一个大件,用力过猛,裤腰带绷断了。提着裤子送快递很不方便。可是,像我这种胖子,穿的多是松紧带的裤子,很少用腰带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腰带。我说你等一下,我给你找条新腰带。
当然,我遇到了谁都遇到过的定理:当你急着找一件东西的时候,却怎么也找不到。翻箱倒柜半天,我自己都出汗了,腰带也没找着,只好跟快递员说了抱歉。他也没说啥,提着裤子扭头就走了——半个小时后,我不经意间打开了一个抽屉,里面满满地全是新的旧的打着捆的腰带。
人生是有很多定理的,除了找东西定理外,收快递也有定理。这个定理就是,你左等右等快递不来,一出门,快递准到。比如去小区门口小饭馆吃个饭,去看个电影,去自由市场买个菜什么的,往往是刚上菜、电影刚开演、菜摊上刚挑了根黄瓜,快递的电话就打过来了……基本上,我都会叫送物业,我们物业不错,整间办公室都变成仓库了,全搁的是快递箱子。不过,物业虽然离家不远,也就三四百米,但有些大件快递取起来非常麻烦,比如几十磅的猫粮,几十公斤的猫砂,还有大米白面食用油酒水饮料之类。因此,在这些大件快递派送的日子里,我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在家死等。把那些东西扛回来可真是个体力活。
扛着这些东西的快递员,想必心里也有怨气,尽管我只是住在一楼,可一楼也得扛啊。他们基本都会问一声:“这是啥啊?”我特客气地解释,并且说谢谢。如果在家苦等,快递迟迟不来,那人就会变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团团乱转。我记得最长的一次,是等了七天。那是2012年,我还住在没有电梯的五楼。看物流信息,明明已经派送了,可就是等不来。打电话去问,那家快递公司告诉我,他们实在送不过来,就把我家这片的业务转交给邮局了。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,心说这下没谱了。果真没谱,直到第七天,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来了快递,当时的实时状态,就是《甲方乙方》里那个在村里吃鸡的家伙的样子。
我这个人比较随和,和谁都喜欢聊几句,对人又客气。所以我在小区里混得还可以,比如保安、物业小姑娘、收废品的小杨、搞卫生的老张什么什么的。当然也包括快递员。和我最熟的快递员叫小柏,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他一打电话来,号码就自动显示为“某某快递柏师傅”,就好比10086的电话一响,电话就显示“中国移动”的字样。我自然而然觉得他就是柏师傅。小伙长得还挺周正,想事情周到,知道我有时候也发快递,经常给我一堆快递单子。有一次要寄几本签名的书给不同的人,又没有袋子,小柏说没问题我分得清楚。结果他果然没有搞错。还有一次我问他:“听说你们一个月能收入上万,是真的吗?”他一下就红脸了,说:“没有的事,反正我没挣到过这么多。”
2014年的夏天,我熬夜看世界杯。夜里看球,白天睡觉,快递来了,总是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去开门。小柏瞧见了,就说您这些日子看球呢?他还啥都能猜出来。我说是啊,咱这儿和巴西不仅时间颠倒,季节也是反的,整个一对角线,看个球太不容易。我问小柏看了没有?小柏说没有,不过他最后冒了一句把我逗乐了:“我一定好好攒钱,下届世界杯,我去巴西现场看去。”
我把这事当笑话在微博上讲了。后来我琢磨,这事还真得提醒下小柏,下届不在巴西踢了,改俄罗斯了,别辛辛苦苦跑趟巴西,那看球反而得熬夜。
可是,我再也没见到小柏。接替他的居然是个姑娘,我说怎么还有女青年当快递员啊?那个小柏呢?姑娘也闹不清我说的是谁,就说他们调整片儿区了,这片儿楼矮,就让女的送。但姑娘送了没两回,还没来得及混熟,就又换人了,是父子俩。儿子当快递员,怕件送不完,就把老爹叫来帮忙,实际是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。换来换去,最后终于换了个新的小伙子,我就问,原来那个小柏哪儿去了?
他倒是知道,说他回老家结婚去了,回不回来说不清。不过,电话号码并没有换,一打电话,依旧是“某某快递柏师傅”。于是我开始怀疑,以前的小柏,是不是真的姓柏,他的电话号,不会也是他的前任传下来的吧?不过,小柏叫了将近两年,他也从来没否认过。
结婚了,看来辛苦没有白费。
现在算起来,小柏结婚也有两年了。我和新来这个小伙子也混熟了,他没有小柏细心,但送件也算是到位,有时候路上看见我还打招呼。
为了写稿子,我把这些年来自己写快递的微博全都搜了出来,竟然有六十多条。其中讲笑话段子的大概十来条,表扬他们的不超过五条,剩下的绝大多数,都是批判和吐槽。比如送件迟缓啊,快递员发脾气啊,以及野蛮装卸把鸡蛋给摔了。鸡蛋摔几个不心疼,可有一次朋友送我一套精装书直接把书脊摔烂一个角,让我气了半天。我对快递员屡屡责备,让我很意外。我一直没觉得我那么爱批评快递员,我还觉得我和大多数快递员关系都不错呢。
所以说,就快递这件事来看,满意是一种积累,一种默默的、小小不言的感受,而不满意,则会放大并被说出来,因为我们收快递的,是花了钱的。正因为如此,那些快递公司的压力才会增加,而这些压力,又会传递到快递员的身上。
这种批评,也体现在别的方面,比如路老堵,比如限行,比如空气,比如没有活鱼卖……但一些批评,要么没什么用,要么给自己惹麻烦。可快递员不一样,他们连属于自己的合适的路都没有,批评起来更容易。
不满意的也不仅仅是我们这些客户。有一次我去物业办事,就看见物业办公室的小姑娘站在台阶上,声色俱厉地训斥着一个快递员:“以后你们再不通知业主东西放在物业,我们就不收。”
快递员是小伙子,比姑娘高不少,但此时只能搓着手,满脸讨好地笑着。这个妹子我也认识,平时办事乖巧得可爱,可现在,厉害呀,我又看到劳动人民训劳动人民了。
妹子有理由发火,因为物业代收快递是额外的工作。如果疏忽了不通知业主,那箱子可能放一个星期都没人知道,业主还以为箱子寄丢了呢,最后脾气都得冲物业发。
快递员们承受着这么多,若是没有点理想啊、工资啊撑着,恐怕还真扛不住。他们就像是烧劈柴的发动机,扛着一互联网的兰博基尼在飞奔。前一阵子还要把垃圾带下楼,要我说拉倒吧,能好好完成本职,就不容易了。你看,王健林的小目标是一个亿,快递员的小目标是三千,结果先倒的是快递员。
我想,要是哪位导演搞一出“印象·快递”,那一定能准确体现广大劳动人民的苦逼生活。
今年“双十一”就这么过去了,那个倒下的快递员,估计很快会被人忘记。其实,到处都有倒下的人,这几年我身边认识的就倒了好几个,有媒体的,有企业的,心源性猝死。他们都没什么名气,全没有“英年早逝”的名号。这说明互相教育、批判和训斥的劳动人民们,都在用血肉之躯扛着自己(或不属于自己)的车在奔跑。大家受的罪都一样。累,不是不好好做事的理由,但在做好事情的时候,我们的确应该给同样累的别人更多的宽容与怜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