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探秘:方志敏最后的七个月

时间:2017-01-19编辑:历史狂流

读狱中稿,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他坦然面对死亡。同室中还有独臂将军刘畴西等三个红军高级干部,他们吃饭、下棋、谈天、写文章。“死是无疑的了,我们为革命而生,更愿为革命而死。砰的一枪,或啪的一刀。我们常是这样说笑着。”他们准备好了临刑前呼的口号,每天牢门一响,就准备敌人上来打开脚镣,拉去枪毙。但是,他们没有想到敌之残忍,居然懒得打开脚镣,推出枪毙后连镣同埋。多年后,人们就是凭着脚镣上的号记,才确认了烈士的身份。

读狱中稿,我们明白了他在死亡面前,为什么这样从容。原来他是在为民族赎难,明知是死,也要飞蛾扑火,以身殉国。文稿中有一大部分是分析当时中国社会的矛盾,揭示民族的苦难。“佃户向地主租田,一般都四六分,地主坐得六成。土地日益集中在少数地主手里。佃户生活受饥挨冻,甚至不能生存。每到年关,被逼租逼债,卖妻鬻子,吊颈投水一类的悲惨事不断发生。”他以自己出生的村子为例:“共有八十余户,其中欠债欠租,朝夕不能自给的就有七十余户。比较富的只有两户。”他家是一个中农,还要租种地主的地才能维持生活。男孩子只能勉强读个私塾。他少年时印象最深的是父母为他读书举债的愁容。“中国农村的衰败、黑暗、污秽,到了惊人的地步。”所以农民造反是必然的,到年关时,常主动催促地下党举行暴动。读着这些文字,我们很容易联想到林觉民在《与妻书》里说的“遍地腥云,满街狼犬”,国难当头,何惧一死。

读狱中稿,我们还看到,黑暗的监狱不但没能夺走他的志向,反而成了他冷静思考问题的地方。“这次因为我们政治领导的错误和军事指挥的无能(客观的困难是有的,但都可以克服的)致红十军遭受怀玉山的失败,我亦之被俘,囚禁于法西斯蒂的军法处,历时已五个来月了。何时枪毙,明天或者后天,上午或者下午,全不知道,也不必去管。在没有枪毙以前,我应将赣东北苏维埃的建设,写一整篇出来。我在这炎暑天气下,汗流如雨,一面构思在写,一面却要防备敌人进房来。我下了决心,要在一个月内,写好这篇文字。”他在临死前两个月写成了一万五千字的《赣东北苏维埃创立的历史》,为党史研究留下了珍贵的资料。

读狱中稿最让人落泪的地方,是他自知生之无望,但对事业仍不改初心。他的《在狱致全体同志书》自叹再也不能为党工作,沉痛自责。“(最后一战)没有下决心硬冲过去,……这就决定了我们的死命。”“我们虽在狱中,总是祈祷着你们的胜利和成功!”在《可爱的中国》一书的结尾,他甚至用诗一般的语言来写自己的身后事,充满了浪漫、憧憬,而无一丝的悲哀:“假如我不能生存,死了,我流血的地方,或者我瘗(yì,埋)骨的地方,或许会长出一朵可爱的花来。这朵花你们就看作我的精神寄托吧!在微风的吹拂中,如果那朵花是上下点头,那就可视为我对于为中国民族解放奋斗的爱国志士们,在致以热忱的敬礼;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摇摆,那就可视为我在提劲唱着革命之歌,鼓励战士们前进啦!”

我们看四十万字的《方志敏全集》,诗、文、小说、剧本、公文、信札,文采飞扬。我们看到的是有血有肉,有情有义,有才有貌的精英。他们既不缺智商,也不缺情商,任选一行,都能有大成。只是为了革命,为了民族解放他们甘愿献身。他十六岁时就发豪言:“心有三爱,奇书、骏马、佳山水;园栽四物,青松、翠竹、洁梅兰。”他愤于上海租界公园的牌子“华人与狗不得入内”,一创立根据地就为农民修了一个公园。内有游泳池,每年还举办运动会。在公园内他亲植一株梭柁树(传说,这就是月亮里吴刚永远砍不倒的桂花树),现已有两抱之粗。树旁有一六角亭。闲时,方就在亭子里看书。他才华横溢,仪表堂堂,常有妇女暗恋之,无以表达,就偷偷往其身后放一双亲手做的布鞋。据说,看一上午书走后,工作人员能收好几双鞋。这事我有点半信半疑,但县里的人说确有其事,他们还能讲出许多类似的故事。

那天擦黑时,我们去看苏区政府旧址,一老人听说是采访方志敏事迹,主动上来搭话,又返身回家捧了几个红薯一定要塞到我们怀里。我们婉言谢绝,直到走出七八步后,他在后面说了一句:“我们家有三个烈士。”我们都为之一怔,顿脚回首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心事浩茫,繁星在天,这大山深处不知藏着多少红色故事。陪同的人说,现在还有一位活着的在方身边工作过的老人。已经晚上十点了,我们摸黑找到枫林村的一座小寺庙,沉沉的夜色中,空寂苍凉。九十七岁的周桂兰,已出家五十年,平时有一个弟子陪伴,今天弟子外出,就她一人独守孤庙。我们就在佛殿前的台阶上摆了几个小凳,听她谈八十年前的往事。她印象最深的是方的和蔼可亲,发动妇女剪发、放开裹脚、扫盲识字。

我说:“你现在怎么还记得这些事?”她说:“好人啊!我现在还供着他的灵位呢,每天还给他念经上香。”这一句话把我们一行人都惊呆了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我抬头扫一眼堂上的佛祖和沉沉的夜色,大家都不说话,空气凝固了几秒钟。座中有女士轻轻地问:“在哪里?能看一下吗?”“在三楼上。”于是我们扶着这个近百岁的老人,打着手电,颤颤巍巍地爬上三层楼。这是一个专给人做佛事超度亡灵的小佛堂,墙上供着超度人的名单。在三排名单之上单用稍大一点的字写着一个名字:方志敏。她每天念经超度,已五十年。她说:“好人啊,死得太惨!我一闭眼,就见他戴着脚镣,浑身是血的样子。”她,一直在为他招魂。八十年了,也许在喧闹的都市里,在匆忙的官场上,人们早已淡忘了一个叫方志敏的人。但是在赣东北的青山绿水间,在老区人民的心里,甚至在这座乡间古寺里,还有人没有忘记他。

方志敏确实是大志未展,大业未成,死不瞑目。他死时才只有三十六岁。他的英魂还一直在身后留下的文稿中游走。

读方志敏的文稿,让人联想起许多狱中文章。这是在特殊年代、特定背景下的作品。是时代、人格、事业、生命相撞击的火花。中国史上最有名的狱中文章是文天祥的《正气歌》。共产党领袖中,有瞿秋白狱中《多余的话》,胸怀坦荡,明月清风;有张闻天“文革”羁押于肇庆期间的《肇庆文稿》,明经析理,忧国忧民;有彭德怀在“文革”关押中,形成的《我的自述》,堂堂正正,掷地有声(张、彭都是经过长征的)。这些文字,不但内容高洁,就是成稿过程之艰难曲折,也足够为一部传奇。其时他们都是以命相押,以死相抵,只愿留下事实,留下思想,“留取丹心照汗青”的。这意义远超于我们纪念某一个具体的事件。因为一个人总会死去,一些事总会过去。就是当年对立的国共两党,也已经几分几合。而现在我们读史,看到的只是各种不同的灵魂,只有人格和精神不死。

人类永在进行寻找文明的新长征,这些文稿是征途上一盏永不熄灭的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