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18-09-14编辑:文二
“得民心者得天下”一直是深受中国人偏爱的政治美学。正所谓“人民的选择”至高无上,谁善待人民,人民自然会拥护谁。然而,在现实社会的权力博弈和军事斗争中,这种政治美学只能作为宣传标语存在。“得民心”或许可以看作争夺天下的有利条件,但从来都不是决定性因素。
中国历史上“得民心而不得天下”的人物俯仰皆是,其中的典型例子莫过于隋末农民军领袖——声誉斐然的窦建德。
油画《窦建德起义军河间大捷》
窦建德,隋末贝州漳南县(今河北故城)人。虽然是世代务农的草根出身,但他却从小喜好任侠(“少重然许,喜侠节”),成年后更是性情豪爽一诺千金(“颇以然诺为事”)。曾有同乡因穷困潦倒无钱葬亲,窦建德闻讯后旋即赠送财物以资丧事(“尝有乡人丧亲,家贫无以葬,时建德耕於田中,闻而叹息,遽辍耕牛,往给丧事”)。
后来自己亲父去世,上千乡人前来送葬,他却婉拒了所有馈赠(“父卒,里中送葬千余人,所赠予皆让不受”)。更难能可贵的是,窦建德不仅为人正派,而且武艺高强,曾凭借一己之力,把强盗杀得闻风丧胆。
如此德才兼备,在隋末风起云涌的乱世中自然不会籍籍无名。当时,由于隋炀帝屡征高句丽,致使国内民不聊生义军四起。窦建德同乡孙安祖“家为水所漂,妻子馁死”仍被征发从军,遂一怒之下刺杀县令,投奔了窦建德。
在孙安祖的一番劝说下,窦建德也毅然选择了起兵反隋之路。经过先后两次设奇谋击败郭绚、薛世雄的官军,他的势力迅速发展起来。
隋末乱世,人命贱如蝼蚁,许多起义军表面上打着“官逼民反”的旗帜,喊着“拯救黎民”的口号,真杀起老百姓来却毫不手软。例如山东义军首领张金称,史载他“比诸贼尤残暴,所过民无孑遗(《资治通鉴·卷一百八十三》)”。
自称迦楼罗王的朱粲更是以人肉为军粮,号称“食之美者,宁过于人肉乎!但令他国有人,我何所虑?”,令所过之处“百姓大馁,死者如积”(以上见《旧唐书·卷五十六·列传第六》)。
相较之下,只有窦建德严格遵循“欲安百姓以定天下”的宗旨。他不仅对普通民众鲜有劫掠,连对生擒的隋朝官吏都以礼相待。河间守将王琮与窦建德对垒多时,直至粮尽及听闻隋炀帝被弑方才投降。
因窦建德在和王琮对峙期间“频战不下”,士兵伤亡惨重,其部署遂要求活烹王琮报仇(“琮拒我久,杀伤甚众,计穷方出,今请烹之”)。窦建德却力排众议,“亲解其(王琮)缚”,并下令无论谁与王琮有仇,都不得加害(先与王琮有隙者,今敢动摇,罪三族)。
此后,窦建德对俘虏的隋朝官员一律释放,任凭他们去留(“得隋文武官及骁果尚且一万,亦放散,听其所去”),甚至还发给路费派兵护送(“其有欲往关中及东都者亦恣听之,仍给其衣粮,以兵援之,送出其境”)。
对比“得隋官及山东士子皆杀之”的暴民军,能够做到“每获士人,必加恩遇”的窦建德显然更加高明。随着声誉鹊起,士人百姓都把他的统治区域当成了投奔的第一目标。
除了礼贤下士外,在个人生活作风上,窦建德也达到了那个时代的明君标准。他每次攻下城池,所得财物“散赏诸将,一无所取”。自己每天只食蔬菜粟米,绝不食肉(“又不噉肉,常食唯有菜蔬、脱粟之饭”)。妻子曹氏“不衣纨绮”,对俘获的隋朝宫女也尽行遣散(“得宫人以千数,并有容色,应时放散”),家中只有侍女“十数人”而已。
凭借过人的政治魅力,窦建德帐下搜罗了一大批诸如刘黑闼(曾击败过唐将徐世绩,即《说唐》里大名鼎鼎的“牛鼻子军师”徐茂公,以及薛万彻、薛万均、李神通、罗艺等隋唐名将)、苏定方(后在唐太宗、唐高宗两朝连灭东西突厥,平定,生擒三国君主,创下唐朝对外战争不败的胜绩)、裴矩(唐初著名贤臣)等最顶级的文武人才。假使后来称帝成功,窦建德留给历史的多半会是一副近乎完美的圣君形象。
隋末唐初群雄割据前期局势图
公元618年,唐高祖李渊称帝的同一年,窦建德在乐寿(今河北沧州)自立为夏王。公元619年,夏军在黎阳之战中大破唐军,俘虏唐朝淮安王李神通、大将徐世绩、魏征以及唐高祖的妹妹同安公主。他对这批俘虏均以礼相待,还任命徐世绩为将军(“建德释李世勣,使其领兵以镇黎州”)。但徐世绩并不领情。
公元620年,他抛下仍困于窦建德手中的父亲,叛夏归唐。窦建德并没有气急败坏地杀人泄愤,反而在与李渊签订和约后释放了李神通和同安公主。
然而,和约只换来了暂时的和平。同年,窦建德吞并另一家割据势力孟海公,唐朝也派遣李世民率军攻打割据洛阳的王世充。李世民在战役中尽占上风,王世充不得不向窦建德求救。
窦建德分析了战略态势,认为帮助王世充可以保证三方势力均衡,不致使唐军做大(“此常保三分之势也”)。如果能取得大捷,还可以趁机兼并王世充,并乘势长驱向西,破唐入关,建立万世基业(“总二国之众,乘唐军之败,长驱西入,京师可得而有,此太平之基也”)。故此,窦建德倾巢而出,赌上了大部分家当。
隋末唐初群雄割据后期局势图
窦建德与王世充集中了号称“三十万之众”的兵力,但窦建德最善战的刘黑闼部却没有参战。刘黑闼此后与李世民鏖战半日不落下风,足见其精锐程度不在唐军之下。换言之,看似人多势众的窦建德,实为数量有余而精锐不足,在虎牢关一线就被唐军拦住了去路。
而唐军不断破袭窦建德的后勤补给,对窦军造成了沉重打击(“迫於武牢,不得进。秦王遣将军王君廓领轻骑千馀抄其粮运,获其大将张青特,虏获甚众”)。
在唐军拒绝议和的情况下,凌敬劝说窦建德放弃救援王世充,改为渡过黄河进入山西,直奔李渊老巢。但此计划却被窦建德部将否决,窦军只能选择与唐军进行主力决战。
尽管史书上对窦建德不听“良谋”颇有微辞,然则在当时的情势下,以窦建德疲惫之师,跨越黄河太行天险去进攻李氏大本营实属难事。更何况同年李唐还准备以名将李靖为帅,征讨军阀萧铣(“四年,靖又陈十策以图萧铣。高祖从之,授靖行军总管”),说明唐军并非没有兵力应对凌敬的“良谋”。
如果窦建德拿不下太原,王世充又被唐军消灭,那他在战略上就会陷入两难之境。权衡之下,与唐军决一死战恰恰是窦建德的最优选择。
唐平定王世充、窦建德之战示意图
但窦建德并没有意识到他和唐军的实力存在巨大差距。李世民以逸待劳,早已耗尽了窦军的锐气。实战中,唐军只派出精锐的玄甲骑兵就一举冲垮了窦军,生擒窦建德于战场。
结果,仁厚贤能的窦建德,只因错走一步,致使满盘皆输,随后被押赴长安斩首。李唐可能并没有料到擅杀窦建德的后果。在民众支持下,窦建德旧部掀起叛乱,极大动摇了唐朝的统治。
而作为“败寇”的窦建德,即便殒命多年,仍被乡亲父老祭祀怀念(唐·殷侔《窦建德碑》:“自建德亡,距今已久远,山东河北之人,或尚谈其事,且为之祀,知其名不可灭及人者存也”)。只可惜,就像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内战结局一样,再高贵的名声也未必能换来对国家的统治,篡取胜利果实的机遇跟德行并无必然瓜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