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16-12-12编辑:梓岚
洛阳城外,月钩正上中天,阴云隐隐合璧,撒给人间一丝光亮。闷雷般的一声,护城桥轰然放倒,铁骑和声骤然放大,城中渐渐响起了各种声音,战马嘶鸣处,尖叫声犀利,呼喊声凄惨,火光冲天,噼啪的燃炬声搅在一起,整个洛阳城如同进入一口焦躁的油锅,四处喷溅着灼热的血水。
宫门里,太监宫女已乱作一团,如乱蚁般钻向每个能逃出的去路。
啷的一声,前宫门被死死砸上,“乱什么!这里还是大唐宫邸!”一声厉喝,宫人们的慌乱戛然而止,望向大门处,宫门被死死拴住,一个高大的太监身影伫立在门前,以剑柱地,月光下,凝眉遮处,目光似电。
“陛下尚未慌乱,你们慌乱甚么?听着,现在还是大唐,这里是皇宫,似朱温之流,这等藩镇再横行无忌,也不过是大唐的臣子!”转眼,他又以剑指向墙角瑟瑟发抖的一个小太监:“你们怕了?怕死?”小太监不作声,只是抖着直直地看着他。“说到底,他朱温现在也是大唐的梁王,临夜闯宫要杀皇上吗?怕他还没这个胆子。不错,此次他在白马驿又杀了几十位朝臣,几年来,他杀过的朝臣皇子兵士百姓不计其数,但这里是皇宫,就算杀,也须如我这样站着受死,岂能让他笑我大唐气数已尽?”
一个紫衣宫女提着宫灯站到了高大太监身后,烛光自下而上照去,两张面孔上俱无表情。“公公说的极是,梁王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,此次闯宫,怕是来宣示权柄的,今日他闯了宫门,明日自可在朝堂之上一言九鼎无人敢去非议,但我们呢?既无法阻他,更无法逃离,何故这样慌乱,若是为大唐赴死,自挨了一刀便是。”回过身,她淡淡地冲高大太监道:“其实,我们每个人都只不过是个角色罢了。”
墙外嘈乱声音渐近,火把烽烟映红了洛阳城上,马蹄声震踏着古城,乱嚷嚷兵士喊声繁杂。不多久,宫门被有节奏地撞击,如天地崩震,宫门里端,高大太监和紫衣宫女紧贴大门,所有宫人伫立在院内,如石化般。
一扇门,隔开了静与动的两个世界。
不知多久,一声撼天夯地的巨响,宫门轰然倒地,蜂拥的兵士踩踏着门板和下面的两具身体纷乱拥进皇宫,火簇的灼热和刀光的寒气在宫苑上空凝绕出层层杀气。
唐哀帝
殿内,帷幔四落,嫣红与鹅黄的帐幔自大殿顶垂坠而下,殿上的地砖光洁地映照着窗外漫天的红色,在窗格的倒影下交织出一副诡异的图案。
殿门被踹开的那一刻,垂幔倏然飘起,高高扬到天上,殿中一圈高低错落的银烛台上,烛影左右闪晃,破门而入的中年男子的身影被拉长又压短。殿中央,少年皇帝斜倚坐在案旁,黑发和黄袍在灯影中很是醒目。
少年皇帝手里握着一个玉质杯盏,烛光投射下,盏中的红色酒水摇摇晃晃。少年四周,摆上了四张大案,前后左右的案上,满满地摆满了杯具!
杯具环绕之下,少年仍独自把饮,不去正眼看那来人。
“皇帝!”中年男子迈一步,甲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。“杀了?”少年冷冷道。“臣朱全忠为大唐江山计,已于白马驿诛杀裴枢、独孤损、崔远等三十余文人佞臣……”
“都安葬了吗?”少年淡淡问。
“都已投尸于黄河!”男子断然道“臣朱全忠为大唐……”
“朱温,朕还是叫你朱温吧,全忠?果真全忠。来,坐下吧,既来了,今晚陪朕把盏,同赏这血火中的月色吧。”
朱温诧异地看着少年皇帝,惊异于他的淡定与漠然,顺口道:“臣不敢!”
“你还有什么不敢的?!朕十三岁那年,你命朱友恭杀了先帝,之后你又杀了朱友恭灭口,为了逞威,你又杀了朕的兄弟九人,这些年来,你梁王在朝野上下杀的朝臣王公不计其数,你还有什么不敢?”皇帝又斟满一杯血红色的酒水,“你把朕摆在了这个位置上,朕就有如这杯中之酒,酒在你手中,你要饮便饮,要泼便泼,迟早,朕也难逃梁王你的一刀!”
朱温镇镇地看着他,两眼在飘,他忽然对这小皇帝颇感兴趣,以此刻之形势,权臣藩镇诛杀朝臣,率兵入宫,这年仅十七岁的小皇帝竟然毫不动容,镇定得让他这个杀人如麻的骄兵悍将都感到似乎哪里不适。
“坐吧!”皇帝扔过去一张明黄色的坐垫,见朱温看这垫子的颜色稍嫌迟疑,道:“迟早你也是要坐的。不过,你现在不会杀朕,你只是需要震慑一下朝野众臣!”
听这语气,没有疑问,是断然的肯定句,朱温心里竟然有些发虚,他缓缓坐下,陪在少年皇帝身边。
皇帝侧身,从左边的案子上提起一个鎏金瓜壶,又从满桌的杯具中取了一盏平底的鹦鹉杯,从壶中斟满一杯稠浓的酒水,“此酒名为桑落酒,朕最是喜欢,来,看看梁王是否有心境品出这酒中的好处来?”朱温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,定定地看着,皇帝又给朱温满上一杯:“今日梁王不枉此行,你看,这满殿的酒,尽是我大唐自太宗皇帝时后宫存下的佳酿,从长安到洛阳,不曾开启。
这几日,朕夜夜品味这些大唐历代帝君珍藏的佳酿,果真非人间之物。这整个大唐,能有此福消受者,恐只有你我君臣二人了。”他顿了下,将玉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,淡然道:“大唐都没了,还要这酒作甚。”
朱温忽然放下酒杯,凝视着皇帝,语气竟然很软,“陛下竟然如此镇定,臣纵横天下数十年,杀人如麻,没有一个人在临危之时淡定如陛下,今日竟然要对陛下刮目相看了。”
“你说,”皇帝顿了下,“他日你若坐了朕这位置,你那一朝,可能存下我大唐这么多的美酒?”朱温自然听出了皇帝话中之意,脸色一变,默然了半刻,迟疑道:“陛下,朱某草莽出身,初时跟随黄巢作乱,后依附我大唐,这半世腥风血雨见多了,陛下今天既然坦诚相见,朱某不妨直说,这江山如何守法,在下从未多想过,只知天子者,兵强马壮者为之。所以如此看,陛下和大唐的今日,也并不冤枉。他日若是换了位置,自是不许他人兵马强盛也就罢了,如这殿中卧榻,容不得他人安寝的。”
“那朕就不明了,以你的想法,应该需要满朝的文臣才对,前日你在白马驿杀我大唐三十余位文官,就不怕日后士子寒心么?”朱温显然有些跟不上皇帝思维的跳跃,竟然被皇帝带着话走,骤然发现,这小皇帝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套出自己的心里话,转念一想,形势如此,小皇帝不过一个傀儡而已。
虽然这少年还算得一个人物,毕竟没有能力将自己如何,便是说了心声倒也无妨,权当一吐为快,便应答道:“什么是文人,不瞒陛下,朱某虽是一介武夫,对文人也是有几分爱慕的,如前朝李太白、王摩诘等人,他们的诗在下也吟得几首,只是,这朝堂上的,又哪里有甚么文人,尽是文官罢了。陛下也许想问,文人和文官有何不同,虽都占一个‘文’字,但文官的本质是官,是僚属,今日我杀的三十余人,虽然自有今日之缘由,即便是没有原因,也不会任由文官当国。
你没有军权,便不能威慑下属和群僚,那你靠什么?分官许愿,结党营私,各拉帮派,各占山头,上下勾结,其腥风血雨又岂比我朱温手握重兵能轻了多少?关键是,我提刀在手,规则便是明的,他们冠冕而坐,规则却是潜的。”
“葡萄美酒夜光杯,李太白的诗句,这是玄宗时西域的红葡萄酒。”皇帝没有接朱温的话,而是给他满上了一杯自己喝的红色酒酿。“说到底,王朝兴替,总是这朝中僚属体制的祸端,文也不是,武也不妥,只要这个王朝的规制在,谁坐这龙庭,都难逃一样的结果。
”说罢,端起玉杯,一只手拉起朱温的大手,把酒杯塞进他的手里,又端起自己的杯子,两只杯具轻轻碰了一下,“饮完此酒,梁王你就退了吧,今日你深夜闯宫,朝廷上下皆知,形势如此,明日以后,你更可为所欲为,刀在你手,朕虽为天子,也不敢替天下人求你,只盼他日……”他指向门外,宫院中四立的太监宫女木木地站成一排,“就放过他们吧。”
说着,少年皇帝握住鎏金酒壶,仰头将一壶酒浇在口中、脸上、眼里,模糊的视线中,朱温的甲胄杂乱作响,渐远行出了宫殿。
两年后,朱温废黜了这少年皇帝,自建梁朝,唐亡。
此少年即为唐末代皇帝——唐哀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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