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16-12-08编辑:梓岚
“灯心草”与“杀千刀”
“这种场景,除非有极重要的特别原因,是没有什么人愿意目睹第二次的。”
这33名罪犯斩首后,还是这个刽子手,用鬼头刀继续对十字形木架上的首犯动手。首犯赤裸上身,只穿了一件肥大的裤衩,他也是中等身材,体格强壮,四十来岁的样子,离密迪乐他们约30米远:
他的侧面朝向我们,前额上有两个刀口,他被切掉左乳房并割下了大腿前面的肉,但我们不能看到整个恐怖的行刑过程。从第一刀到尸体自十字形木架上卸下并被砍掉脑袋,总共约四五分钟。
凌迟犯人时,没有谁拦住密迪乐等人上前看个究竟, 但他们的好奇心,尚不足以战胜要“跨过一些死尸和过一滩滩的人血”的恐惧,现场那些仍然上下起伏的胸脯和颤抖的四肢,还有残余的呻吟声,足以令他们望而却步。
在整个行刑过程中,密迪乐还不无惊讶地注意到:
我们站着的地方,没有听到一声叫喊;我还可以补充一句,33人被处斩时,没有一人在刽子手走近时,挣扎或惊呼。……第一具尸体刚倒下,旁边就有一个人厚着脸皮,摆着马步姿势,用一束草在血中浸蘸。吸满血后,他小心地把草放在一堆陶器上,接下来开始浸蘸另一束。这种浸满血的灯心草,被中国人用作药材。
当所有的行刑结束后,罪犯们的尸体被放入未刨光的木板做的棺材中。然后,刑场南边的门打开了,密迪乐等人急忙离去。后来他写道:“这种场景,除非有极重要的特别原因,是没有什么人愿意目睹第二次的。”
以上内容,出自密迪乐1851年8月22日写下的文字,收录在他于1856年伦敦出版的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(《中国人及其叛乱》)一书的附录里。这应该是在华外国人详细记录斩刑的最早文字了。
英国汉学家罗伯茨编写的《十九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》(见蒋重跃等的中译本)一书,注意到了密迪乐的描述,但所摘录的是关于凌迟处死首犯的内容。这当然不难理解,直到今天,包括中国人在内,何尝不是如此?人们更关注凌迟的场面,更关注着多少“刀”。 记得2003年,中国人民大学召开“两岸学者清史纂修研讨会”,已退休的人大韦庆远教授(1928~2009年)前来与会,他当时正创作历史小说《正德风云》,带来了两章初稿,其中就有肆意弄权的明朝大太监刘瑾被凌迟处死的详细描写,当时我有幸得到惠赠,印象特别深刻。对凌迟现象深入研究的专著,要属外国学者卜正民等著的《杀千刀: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》(见张光润等的中译本)。
值得注意的是,中国历史上绞刑、斩刑比凌迟更为常见,但到底如何行刑,反而不为人所知。也是在十多年前吧,有次闲聊时,南开大学柏桦教授对我说,明清时期的绞刑,是用绳索套在犯人脖子上,两端两个行刑者执绳不断拧紧,最后将犯人绞死。我当时听着就觉得很新奇。
鬼头刀“切”关节儿
从史实还原和学术求真的角度说,密迪乐对斩刑的记述才是最具价值的,特别是鬼头刀的大小与行刑方式。
读到前引密迪乐那段有人“用一束草在血中浸蘸”的文字,人们马上就会联想到鲁迅先生小说《药》中的“人血馒头”。中国历来看砍头人多是多矣,但似乎没有留下细致入微的记录,真是当热闹看了。晚清的薛福成,记述过肃顺(咸丰帝驾崩前“顾命八大臣”之一)在1861年“辛酉政变”后被斩的情形,已是极难得的史料,对于行刑细节却仍语焉不详:
肃顺身肥面白,以大丧故,白袍布靴,反接置牛车上。过骡马市大街,儿童欢呼曰:“肃顺亦有今日乎!”或拾瓦砾泥土掷之。以之,面目遂模糊不可辨云。将行刑,肃顺肆口大骂,其悖逆之声,皆为人臣子者所不忍闻。又不肯跪,刽子手以大铁柄敲之,乃跪下,盖两胫已折矣。遂斩之。
今人的相关研究也极少。在我看来,从史实还原和学术求真的角度说,密迪乐对斩刑的记述才是最具价值的,特别是鬼头刀的大小与行刑方式(当然这并不是说斩刑必以他的记述为准),因为即使有犯人处斩的现场照片摆在面前,不借助于文字说明,我们还是不知其所以然。
密迪乐的描述的确很“生动”了,但还是有可以追问的地方:举起鬼头刀,“为的是瞄准脖子上的一个关节儿”。这“关节儿”究竟指什么地方呢?
汪曾祺先生(1920~1997年)写过一篇文章叫《旧病杂忆》,说他很小的时候脖子后面长了恶疮,有“一个莲子盅大了”。他父亲说:“坏了,是对口!”汪先生写道:
“对口”是长在第三节颈椎处的恶疮,因为正对着嘴,故名“对口”,又叫“砍头疮”。过去将犯人正法,下刀处正在这个地方——杀头不是乱砍的,用刀在第三颈节处使巧劲一推,脑袋就下来了,“身首异处”。“对口”很厉害,弄不好会把脖子烂通——那成什么样子!
汪先生不仅深知“对口”的厉害, 而他后来的经历更增加了对此的认识。1948年夏天到1949年春天,汪先生在位于故宫午门的北平历史博物馆工作过一段时间。他在《午门忆旧》中提到了午门西雁翅楼里的几样展品:
西北角一间亭子里陈列的东西却有点特别,是多种刑具。有两把杀人用的鬼头刀,都只有一尺多长。我这才知道杀头不是用力把脑袋砍下来,而是用“巧劲”把脑袋“切”下来。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套凌迟用的刀具,装在一个木匣里,有一二十把,大小不一。还有一把细长的锥子。据说受凌迟的人挨了很多刀,还不会死,最后要用这把锥子刺穿心脏,才会气绝。中国的剐刑搞得这样精细而科学,真是令人叹为观止。
汪先生还将他对“切”脑袋的认识,写进了小说《昙花、鹤和鬼火》,以及回忆文章《我的初中》中。前者写道:
东门外是刑场……对着东门不远,有一片空地,空地上现在还有一些浅浅的圆坑,据说当初杀人就是让犯人跪在坑里,由背后向第三个颈椎的接缝处切一刀。……
人们称誉汪先生是“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”,他也希望自己的作品“有益于世道人心”。而我为将汪先生拉入这个血腥的话题,感到深深的歉意。但,汪先生的经历与文字有很高的学术价值,确实值得征引。
最后我还是禁不住好奇,想问的是:汪先生所见的两把鬼头刀和凌迟用的刀具,今天还在吗,在哪里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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